第四十章（2/2）
机械的女声又响了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茶几的方向，林意轻轻地笑了笑，重新躺回地上，“行了，心意我领了，跟你店里的人说一下，别弄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躺在地上，即使是他自己打扫过的地板。
第一次，，没有烦躁。
方行应了一声，拿着手机似乎在发消息，机械女声再一次响起之后，就没有再响起了。
他退出支付宝付款页面，忍俊不禁。
什么店里扫码，店里的人现在不知道在忙什么压根没时间搭理他，那都是他自己一笔一笔扫过去的。
只不过，他其实对店里的定价并不了解，但是为了逼真，故意弄得有零有整。
“呼……”
安静的氛围里，他听见林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刚想偏头看他，脑袋边就多了一只手，耳边还有林意的声音，“别看我。”
虽然声音一如既往，方行还是敏锐地从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就着他手的位置看向别处，“嗯。”
“那场事故，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林意突然问。
方行眨了眨眼睛，“嗯。之前察觉到一些，就上网搜了一下。”
网上那些言论林意大概知道，缩回手挡在自己的眼睛上，“你觉得呢？”
“那是别人写的。”
方行言简意赅，林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边庆幸一边又觉得感慨，然后轻轻地笑了，轻声说:“当时那个病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我接的他，确认为粘黏性肠梗阻，然后动手术，最后确认无误之后，允许出院。”
这跟他在网上的看见的一样，方行眯着眼没有搭话。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到一个星期，病人又被送来了，检查发现，又梗阻了，我当时也没想别的，紧急安排了手术，结果划开才发现，那些粘黏在一起的肠子一碰就出血，血一下子飙了出来，溅到了我的口罩，其实当时我都懵了，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都差点流汗了，”林意说着，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无奈之下就扯了十几公分的小肠出来，最后做造口缝合，结果没等我缝合完成，病人的心脏就停了。”
这些，方行在网上都看见过，只不过他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也不知道粘黏性肠梗阻到底是什么病，后来特意查了一下，才知道这其实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紧急病情，正因为这样，那些攻击才格外有力。
“家属不明白，怎么突然人就没了，一群人坐在科室走廊外哭的哭骂的骂。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手术也失误了。”林意说着，轻笑了一声。
这声笑从方行的耳朵跑进他的脑袋，不知道传递给了哪根神经，最后牵扯到了心脏，一阵刺痛。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抓住林意挡在眼睛上的手往自己身边扯了扯，沉声说:“那些专业的我不懂，但是我始终相信，像你这种会路见不平还愿意追着陌生人处理伤口的，不会是网上写的不负责任造成重大失误导致病人死亡的，我也知道，作为医生，看着自己的病人在自己的眼前死去，你的难过不亚于那些哭闹的家属，林意，我相信你没有错。”
听着他的一字一句，林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偏头看着他，“不，我做错了。”
家属来闹的第三天，潘医生从外地交流回来，了解了整个过程后，叫上了所有外科医生组织了一场术后交流。
更准确的说，应该叫质询。
对林意的质询。
从第一次住院诊断到第二次手术，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包括第一次他有没有把粘黏的肠子分到底，最后做造口之类的，都问了一个遍。
十几页病历，却有接近百页的会诊记录。
最后的结论林意还记得很清楚，但是告诉方行，只需要大概意思就行了。
“这种情况发生，即使没有重大失误，也是我的失误。”
方行握着他的手又用了些力，“所以你辞职了？”
家属闹了很久，即使接待室里天天潘医生都带着他坐在那里拿着各种资料一字一句的解释。
伤痛的人是不讲道理的，他们在医院外面拉起了横幅，“还我儿子，还我哥哥。”
最后各方人士来求证，导致了网上各种文章都出现了。
有人怀疑医院推卸责任，有人质疑林意的失误是因为太年轻，毕竟那个时候他还不到三十，还有人认为家属造假……
方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辞职了？”
“嗯。”
林意轻轻地眨了眨眼，他还记得那天听说他辞职的事之后，潘医生把他拽进办公室讲了很久，从医疗事故不可避免的意外并发症讲到换位思考，又从培养一个外科医生的成本讲到梦想信仰，林意从头到尾都认真地听着，不认同不反驳，最后只跟潘医生说了一句话，潘医生就忽然哑口无言了。
他拿不起手术刀了。
当他再次拿起手术刀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情不自禁地闪现出那天手术室里的画面，粘黏成团的肠子，一碰就出血，一不小心，血就飙到了脸上，然后呼吸衰竭，心脏突然加快，最后骤停。
一个人，一条命，就这么眼睁睁地没了。
他如果有压力，他可以疏解，他如果是失望了，他可以重建他的信心，可是他害怕了，有了应激反应，潘医生一瞬间就无力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问:“林意，你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以前跟着我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情况，每一个医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怎么到了你这就不行了？”
与其说是问，更是质问，带着愤怒不满，恨铁不成钢的那种。
林意低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抬头看向潘医生的时候无奈地笑了，“大概是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他很普通，没有他们那种越挫越勇的无畏，也没有他们对梦想坚持不懈的追求，他就是害怕了，就是不行了。
或者正如那些新闻写的一样，他还是太年轻了。
最后一句话硬生生地拽疼了方行的心脏，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林意，两个人对视着，直到林意率先避开了他的视线，他才主动问，“这两年来，很辛苦吧。”
即使他说得肯定，林意也只是眨了眨泛红的眼睛，“还好。”
“如果真的还好就不会对我叫你林医生有那么大反应了。”方行毫不犹豫地拆穿，都是在黑暗中挣扎踯躅过的人，那些心思彼此都明白，又有什么装的必要？
但是这种时候，方行没有再拆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两年来，你有没有再跟潘医生聊过？”
林意看向他的眼神带着犹豫与疑惑，方行就知道没有，“或许，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