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壁(2/2)
陆识忍愣了愣,弯腰寻找被陈凌踢到床底下的拖鞋,还未拿去叫他穿上,就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忽然靠近——
“你一会儿出门吗?”
瞧青年兴致勃勃的架势,不出门也得出。
“嗯。出去的。”
陈凌抓着门框朝他做了个再拜稽首的口型,接着补充道:
“去图书馆带些国文教材和字词典回来。要最新三年的。唔我想想,白话诗、孙先生的讲话、还有周先生他们的短篇,只要你觉得好、都带回来!等书局成了,你有什么要求,但管提,我都答应!成么?”
陆识忍此时还未联想到一些绮丽缠绵的事,单瞧着青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便有一半酥麻沦陷,另一半则怂恿他把整个图书馆搬回来:
“好。我这就去。你去躺椅上睡一会儿。”
*
6月23日清晨7点半,印刷厂的工人们围聚在包戈的办公室里,对着桌上六十页的小学五年级国文练习题啧啧称奇。
他们也曾问过新老板,为什么不盗印现成的卷子;然而新老板显然从没有动过这方面的歪脑筋,反倒问他们——“偷来的铜钱怎么大大方方招财呢?”
看来陈老板真想把工厂做大的。
这一套练习题分基础字词、古文、新文学三大类,排版清晰,题目贴合今年商务出版的国文教材,更附有详细的答案解析。练习题共分六十页,小学生只须每日做一页,做完时秋季开学考试就该开始了。
陈凌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云上,眼睛酸胀而充血:
“诸位有什么问题,现在提出来解决。排字房无人,但我要回家睡觉了,熬夜真不是人干的事!李师傅在么——噢李师傅,你之前捡出一套老宋新五号字模,真好的!既然是小学的国文,不出八百个常用字的范围,还请你帮忙排字?”
李师傅一个人站在角落里,默默点头,把夹在衬衫口袋上的眼镜戴好。
众人和他共事几天,也知道他沉闷的性格,冲他笑笑,赶紧转回头听老板分配工作。
“纸型课的两位苏师傅,这次不惜工费,就用裁好的手工浏阳纸罢——保守起见,先印八百份。”陈凌双手撑在桌上,略缓精神,“铅印课只有张师傅一个人,听说杨工他会来打下手?我想对开弥勒机换了锯片会很好用,辛苦你肯费心。有台穿线机是放在王工家里请她们姊妹代工的,这次也还让她们来。”
张大碾灭烟头的火星,露出黄牙笑道:“行。小老板你看好吧!打小从黄河里捞鱼练出来的手艺,印个卷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
半个小时后早会结束了。工人们各自回到工作车间做准备。
陈凌靠在沙发椅上睡了一觉,醒来时间临近中午,他想陆识忍在家该等急了,神情恍惚地站起来打算坐车回宝禾路。
办公室外却站着一个人,似乎一直在等他出来,耐心而安静,几与墙壁融为一体。
“李、李师傅?您……怎么了?”陈凌差点以为这位老店员和贾师傅一样想辞职。
李师傅把滑到鼻尖的眼镜往上推了推,拿出几张崭新的全张铜板:
“昨天在仓库的废纸箱里找到它们。你看看、好不好用呢?”
陈凌睡眼朦胧,勉强定睛细看,忽然合掌叹气:“这是很有童趣的单格漫画!该印出来的!老师傅你心细如发!”
“……嗯。我想……”李师傅苍老而明亮的眼睛透过厚玻璃紧盯着陈凌。
陈凌是何等心思敏锐的人,旋即朝他和气地笑,“老师傅,您曾是编校,有什么建议,不必引导我、让我说的。在书业里,我是后生您是前辈,不是么?”
李守业也不谦虚,点点头,捂唇咳嗽几声,“那我就姑且说说我的意见。试印学生们暑假的功课,题目质量是一则;而另一则、学生们或许需要一点趣味上的奖励?把漫画拆开,每页印一只小狗、一束气球——现在的孩子看到线条就爱描摹涂色,做大人的不能讲他们是顽皮,不过是美术方面的成长需求在课堂里得不到满足的缘故。”
陈凌边听边点头:
“李师傅的意思我晓得了。正好落石课的两位刚被我派去帮纸型课和铅印课的忙——这件事就交给他们师徒做。”
“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李某先回去了。”
李守业没有告诉年轻人一件事:从书局出来辗转至小书店工作七年,他胸中愿为图书事业奉献终身的热情早就熄灭,然而眼下似乎出现了复燃的趋势。他和印刷厂的工人们一样,既对新老板怀抱期待,又不敢竭力相助。
6月26日下午,800套国文练习题赶印完毕。
印刷厂里传来一阵笑声。
原来,小年的幼弟放假路过工厂,顺便做了三页,但说很好。他在哥哥的供养下,念书勤奋,成绩优良,即将升读初中了。
“真的么?”包戈蹲在地上裁牛皮纸,下巴上的汗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水泥地里。
“嗯!就是、呃包爷爷,为什么后三十页印的小人图重复了呢?”
包戈哈哈大笑,摸出两颗水果糖请他吃,“那就要收两角钱啦。去哪再弄一套铜板?一角二的价格,你们学生也出得起罢?”
“出得起呀。反正为了不留级,同学们都买好几份练习册子回家交差。”
正当大家很以为销量会不错时,市场却告诉陈凌一个令人泄气的事实:
这批质量优异、纸张白亮平滑、价格低廉适宜的国文练习册滞销了。
委托寄售练习册的十一家书店根本不把它放在最前面的展示台上,更有压在旧书堆里、连外纸箱都没拆开的。
小学生们刚放暑假,一颗心早飞到游乐场或者电影院;即便到书店来,都只是挑印有商务、中华、联合的名字的书买。
另一个原因则是陈凌忘记去报纸上投放推销广告。
这样一来,试印是彻底地失败了。
陈少爷在吴城做惯了以实物之优劣、人情之亲疏定输赢的传统生意,仍未充分意识到这里是上沪。
它是刺激资本疯涨的温床,亦是稍有不慎血本无归的地上赌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