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诗(2/2)
“……好。”
他到底听懂没有?
*
凌晨两点,暴雨狂风终于偃旗息鼓。
上沪的早上在满街满巷的狼藉中醒来。
一场雨耽搁了许多人的行程,雨后码头的船只数不胜数,热闹非凡。
一艘红漆火轮挤尖脑袋停泊靠岸,不但带来了江南几座城市的土棉和大米,也把陈凌心心念念的钱款捎来了。
送钱来的是之前几次拉陈凌入股做生意的一个小老板,他虽对陈少爷突然抽走所有投资的决定深表遗憾和惋惜,见到本人还是客客气气、谨慎再谨慎地请人确认四万两千块的汇票。
陈凌收好钱,同对方寒暄几句:“回去的时候,务替我问张老安。他老人家七十大寿是下个月么?怎么突然不办了?”
“嗐,老爷子精明一辈子,到老心思古怪啦,就说祖宗们、房头们谁谁都不办寿宴——我寻思前朝那个辰光我们家还在要饭呢,办他妈妈的狗屁寿宴?悄悄告你一声……他是怕办大了折寿,像隔壁王老太爷一样百桌酒席多风光啊,结果晚上两脚一蹬——拜拜喽!哎唷陈少爷,你留步罢,接我的人到了。”
陈凌许久不闻乡音,笑着目送他钻进一辆小汽车里,刚想抬脚回家,腿上撞着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
他低头一瞧,原来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子。
这样小的女孩儿与家人走散了,撞到人本要大哭的,泪眼婆娑地抬起脸,看见是个好看的哥哥,硬是擤擤鼻子忍住了。
陈凌孩子缘向来很好,任她抱着腿,语气温和地问她:“你父母呢?”
“妈妈去取行李了。”小女孩咬字清晰,眼睛透亮,一口官话比陈凌说得好。
在码头来回踱步的黄衣巡查注意到陈凌这边,正犹豫着是否要问话,斜刺里有个人影冒出来。
“哎呀,妙妙,你让爷爷好找哇!”
一个老人急急穿过人群把女孩抱在怀里,因跑得太快,不住地咳嗽起来。
老人咳得嘴唇发白,嗬嗬喘气,忽见一方素帕递至眼前,慢慢抬头看,惊讶道:
“是你?!”
陈凌欠身行礼,谦逊规矩得挑不出半点错:“幸与先生再遇。想来先生是从南川回来了。”
吴放背过脸再咳了几下,一手牵着孙女,一手接过帕子擦拭面上的飞唾,“唔,嗯,好。”
“爷爷,你认识哥哥吗?他就是小叔叔吗?”
吴放摇头,脸色依旧惨白,提起次子依旧没有笑意:“不,你叔叔一家都在浙安呢。——今天我不方便,改日与你道谢。”
说完,他把脏了的帕子塞进上衣背心口袋,便要带孙女去坐人力车。
“谢什么,不必了,先生若要谢,”陈凌朝回头看自己的妙妙挥手,“我的书局快办成了。提前告诉先生一声。”
吴放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厚脸皮的年轻人。他和旧同事们关系不洽是真,小一辈两辈的后生敬畏他远胜于信服他、不敢轻易靠近亦不假……
不,毕竟是浙安郑氏的外孙……从他两位舅舅的性格来看,那就很不奇怪了。
“你且等着罢!”他还是这句话。
对于老编辑是否加入书局,今天过后陈凌有七八分把握了。
他拿到钱,就没有攒在手里的习惯,第二日下午交付租金,签下三年的合同,利索果断地把顺江路临街的一栋五层大楼整个租下来。
陈少爷一身傲骨,天生好强,绝不肯敷衍一件事;既涉足书业,就一定要把书局办大办好才肯满意。
“你说我的书局起什么名好呢?”陈凌赤脚踩在陆识忍刚买回来的羊毡圆垫上,脚边堆了十来个揉成团的废案。
陆识忍刚把第二部书翻译完,靠着竹枕看他一个人冥思苦想。
“你倒是说话呀。”
“我的意思还是叫‘原泉’。”
陈凌把纸团踢进角落里,“那不行的。你再帮我想一个。”
“为什么不行?”
“……”陈少爷目光闪烁,“不行就是不行。人家问我‘原泉’什么意思,我难道说这是我去年起的别字么!那他们就要问了,你陈凌还晓不晓得尊师重道,为什么不用恩师赐的字?忒麻烦!你写的脑子到哪里去了?换一个来!”
“说是汉赋里的词不行么?……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陈凌听见自己轻飘飘地啊了一声,“你、你既然晓得我……”
“将来人们都知道原泉书局,有人给你写传——‘陈凌,吴城人,廿三岁至上沪,同年七月创办原泉书局’,有人会说‘我是从小看原泉书局的书长大的’,或者别的什么。原泉是你的书局,也是你的决心。”
陆识忍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沉声说道: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喊你原泉。”
你既是我的,也是所有人该知道的;你是他们认识的陈庸止,也是我一个人的陈原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