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我的哥哥(2/2)
星月没入黎明的光景,陈凌依旧毫无睡意。
他依稀听到陆识忍关上抽屉、趿拉着拖鞋去阳台,便睁开眼转过身,望着书桌上一团团废弃的稿纸出神。
十月四号在邻居家的狗叫和无数的烟灰中跌跌撞撞地来了。
快到六点钟的时候陈凌打了个盹,陆识忍则是一夜未眠。
他们七点二十分赶赴陈宅,仆人渚庆早早得了命令在门口候着,边转达陈父的话、边恭敬地请两人去餐厅吃早粥。
“六点半两位助理就分别打电话来催,老爷等不及、先坐车去公司办事了。这是去年我在衡安走访收集的资料,少爷先看还是先吃?”
“先看!渚庆叔,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渚庆依旧是恭恭敬敬地微笑。
他是陈府的忠仆,而陈府的主人是陈齐知。
陈凌立刻明白了,也不想让渚庆为难,拆开文件袋,迫不及待又紧张骇怕地读起来:
[街头流浪底父子——记一次偶遇-撰者:王家不肖孙]
[7日是大雪天,我看见一个年轻底外地人瑟缩在城墙边……他说他原是江南吴城人,家道中落,流寓至衡安……他的怀里有一个新生儿,红扑扑底小脸快要冻僵了。]
[我可怜他们父子,愿意提供一晚底住宿,可他终于消失在风雪中……他说他要把孩子送到嘉平路上底贫济院去,“总不能教他跟我一样做陈家底流浪种”。我说我一定记得他姓陈。他却笑了……诸君,我们这样底社会……]
正月的大雪天。嘉平路的贫济院。江南吴城人。
尤其是“陈家底流浪种”一句。
陈凌朝陆识忍摇摇头,胡思乱想一整夜终于积攒的勇气都被这篇旧新闻尽数掠走了。
渚庆见他们神容疲倦,虽不知表亲变堂亲的打击会这样大,还是贴心地阖上门退出来,悄声吩咐张妈过一会儿再送早粥。
“……我想一定有疏漏的地方。”陆识忍靠坐在椅子上,口袋里还剩下小半盒纸烟。
陈凌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高楼,“疏漏么?你说的对,也许有罢。”
“比如呢?”
陈凌一噎,心思并不在此,为缓和气氛,振奋精神,信口说道:
“比如我和吴老校订《旧唐书》,疏漏是永远找不完的。傅先生引我入门时便教导我,校勘自古是缝补连缀、大树底下扫秋叶的麻烦事——对,陆识忍,疏漏!渚庆叔虽然心细如发,但他毕竟没有继续找下去——那个、那个——”
“那个‘王家不肖孙’?”
陈凌抚掌长叹,眼睛渐渐有了光彩:
“正是!我入了书业才晓得报纸上许多真假是非必须重新判断。那天你说有个俄国司机无照驾驶被巡查抓了,可有的新闻但讲他酗酒成性!部分真相是真相的一部分。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
“嗯,你慢些讲。”
“校勘本有溯源逐本的宗旨。既然晓得作者和报纸的名字,定要把这件事梳理清楚。如果他还活着,那是最好;如果他死了,总能找到他的日记、或与他有关联的人。”
这番话足够鼓舞人心,只是陈凌自己都不大相信。
经过昨夜,他天生的顽莽被磋磨掉了大半,当前仅仅凭着一股不甘心、一种绝处逢生的希冀大谈特谈而已。
张妈送早饭进来。
随便吃了点米糕和鲜虾老鸭馄饨,陈凌吃不下去了。
张妈很爱怜他,“过年家去,蒋妈她阿又要夸她是少爷的奶妈,府里做事最让太太称心啦。少爷,你多用些罢,也给老妈妈我一个卖脸的机会呀。你小辰光都是我和蒋妈轮流抱你的。”
好说歹说,陈凌再喝了半碗热汤汤的豆腐花,独自下楼去宅子后面的草地上消食。
陆识忍吃得更少,提前就走了,半小时后拿着复印好的文件来花园寻他。
时值上午九点十分,日头东升,秋季金灿的阳光照亮了满地的露水与浅紫色的蒲公英。
陈凌怀抱两只相貌狰狞的大猎犬盘腿而坐,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复印好了?”
“嗯。去沪联(书店)印的。”
陆识忍弯腰欲拉他起来,陈凌揉了一把猎犬后颈的毛,“我歇会儿。吃太撑了。”
他又挪了半块干净的地方,示意陆识忍也坐,“不脏的。……请坐。”
两人是最亲密的关系,情人该做、不该做的事都做过了,如今倒疏远得像去年刚见面的时候。
陆识忍没有坐,半蹲着看他撸猎犬的尖耳朵。
年轻人在阳台冷静了一夜,最想做的事还是陪在对方身边。
“陆识忍,如果、如果我们真的是……”陈凌不小心压着了狗尾巴,两只猎犬冲他乖顺地叫几声,“你会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平稳的呼吸。
陈凌放开狗,目送它们跑远,若无其事地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喊我哥哥了?”
“我……”
陈凌见他眉头紧锁、眸中尽是痛苦的模样,咬唇不语,想了半天扯下一把青草摔在陆识忍的腿上:
“我从没把你当作我的弟弟。你也不许做我家里的亲戚,无论是他妈的表弟还是堂弟,陆识忍,你听见没有?”
青草从裤腿簌簌地滑落。
依旧无人应答。
陈凌慌张又无措,彷徨半晌竟迸出一声低笑,“爷爷说我是文曲星下凡,算命的说我一生富贵平安。人人都说,但凡是陈少爷想要的,没有什么得不到。直到遇见你这个混账……你如果是我的、我的——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子美‘一岁四行役’,苏子‘黄州惠州儋州’,各有各的洒脱怅恨,可是我——”
他一抬头,就看见陆识忍的脸近在咫尺。
湿热的、发颤的呼吸。
又涩又苦的烟草气味。
青年纤细的无法逃脱的手在阳光下白得反光。
陆识忍捏着陈凌的下巴,轻轻舔舐其嘴唇上的血珠,“如果你是我的哥哥,我的答案是这个。”
他一直渴望拥有家人,但如果是以这样的方式……那么他宁愿从未见过陈凌,或者从动心的那一刻起,就离陈凌远远的,终生不再相见。
然而没有如果,他已经爱上了他,拥有了他,进入他的生活,影响他将来几十年的人生。
他什么都没有,他是孤身活在茫茫世界里的一个人。
正因如此,那些因为陈凌才值得回忆的过往……教他如何舍得忘却、毁坏、加以涂抹。
此时陆识忍仍然不知怎样做最合适。
见到陈凌的第一眼,他就只剩一腔痴情与半个灵魂。
*
上午十点四十分,陈凌抿着唇离开了陈宅。
他闷头走得飞快,正准备回去查“王家不肖孙”的下落,隐约听见马路对面有熟人喊他的名字。
“陈先生!陆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祁利安左右张望,小跑过来,“陈先生,呃你的嘴巴……?”
陈凌不大好说话,拿过陆识忍手里的复印文件挡住脸,以免被瞧出什么痕迹。
祁利安嘿了一声,正好歪着头读上面的文字,“这是你两从哪里找来的?”
“祁先生,您……见过?”
“岂止啊,”祁利安再仔细读了一遍,惊异道:“这篇文章就是我写的啊。”
“什么?!”陈凌赶紧把新闻拿给他看,“祁先生,您确定么?作者是王家不肖——”
祁利安点点头,苦笑道:
“是啊,陈先生,你猜得不错。上次在青铜展偶遇,我告诉过你的。我本姓王,名连,年轻时在欧洲虚度光阴,挥金如土,等我父亲过身,我只来得及回家奔丧!变卖家产,改名更姓,二十年前在衡安待过一阵,可不就给这家小报供稿么。唉,都是不值得说的丑事啦。”
陆识忍难得急切地问他还记不记得新闻里的父子。
“记得啊,这件事很奇特、又可怜,和我的身世多少有对应,我到现在还记得呢。”祁利安古怪地盯着陈凌嘴上的血痂,“陈先生,倒是你,怎么了?”
“哎呀,您先说那对父子罢。”
祁利安挠了挠头皮,“……呃好罢。那是二十年前正月的一天,衡安的确下了大雪,我遇见一对年轻的父子……如这篇报道所说,他拒绝留宿,带着婴儿走了。可是,唉,那个婴儿不多久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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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不该一个男人带孩子,新生儿哪里受得住风雪!我七号看见他的时候,那个男婴就快不行了……过了几天,我又遇见他,他很艰难地开口向我要几块钱买个薄棺材。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痛哭流涕的模样。那个可怜的孩子四肢僵硬,手脚是不正常的粉色——活生生给冻死的。
“哦,陈先生你说贫济院?嗐,这就是你们外地人的想当然啦——怎么,我老家和它一个省啊。贫济院哪里会肯收留一个快死的婴儿!尤其是那家贫济院,当年我听说许多小孩都是被拐卖来的,又不缺胳膊,又不少腿……你们想想,二十年前,好山好水的衡安!也不至于家家穷到把没毛病的孩子丢弃罢?”
【因本章有前面章节将近两百字的重复内容,故赠送一段,建议不要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