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利安(2/2)
“陈先生,虽然我是第一次见你,也是头一回得知你的姓名和长相,但你的事迹早就活跃在——”祁利安说得太急,被口水呛住了,背过身咳了几下。
陈凌不乏得意地瞥了陆识忍一眼:在外面到底说我什么了?回家问你!
陆识忍不看他,径自向祁利安提议道:“祁先生,眼下你有时间么,我们还没有吃晚饭,不如同去?然后聊一聊你的作品。”
祁利安咳得满脸通红,点点头,“我要收拾一下,请你二位下楼稍等几分钟。”
他把门关上,幽幽叹息一声,在逼仄的房间里来回地踱步转圈;望向黄铜衣钩上吊挂的两件灰扑扑的西装时,整个人有些灰心丧气。
玻璃窗上隐约浮现的一张脸在千家灯火的衬托下显得扭曲而丑陋。
想出版是一回事,被人家寻上门来撞破困窘的现实是另一回事。
他无措地摊开手,对着绿色塑料包边的镜子强扯出一个脆弱的微笑。
嗳,还是要去的。
既然之前已经厚脸皮地再三要求陆小先生帮忙搭线……
*
伯德路上有一家专卖海蟹海鱼的饭馆,因隔壁就是华影大戏院,时值饭点,来吃堂食的人很多。
陈凌专心致志地剥蟹钳,左手接过小木锤,右手手指抓着上钳夹微微发力,轻松抽出一整条晶莹雪白的蟹肉。
坐在对面的祁利安忐忑不已,饭吃到一半,见这位陈先生不爱说话,以为是自己寒酸的处境让对方有所顾忌,惨然一笑,清了清嗓子:
“过去两年里我翻译了三部英吉利十九世纪后半叶的,还有一本本世纪初法国戏剧家莫奈——不是那位名画家——他的剧本与诗歌。本来有家书局总算同意出版了,可编审最终又回绝我。呵呵,我把书稿带来了。陆先生,你的英文很好,你看看?”
因有旁人在,嫌剔蟹肉麻烦的陆识忍几乎没吃什么,擦净双手,便接过书稿细读作者生平与故事梗概。
陈凌也不吃了,凑过来瞧。
“现代主义?”他看向祁利安,“假如我没认错的话。”
“陈先生也懂外文么!”祁利安说完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是说的什么看不起人的话!
陈凌倒不觉得被冒犯了,看他面色紧张,摇头轻笑道:“能拼写识读一部分,不大会念。远不如我旁边这位陆先生。”
被点名表扬的陆先生捏着书稿的手一顿,闷声道:“这几本书的确不能印。至少陈凌不能印。他需要的是容易打开市场销路的。”
桌上的螃蟹热气腾腾,一阵惨淡的雾顺着簌簌晚风消散无踪。
祁利安的喉咙里发出怪响,他听见自己简直要哭了的声音:
“也是、也是啊。这几年我愈发软弱,翻译的眼光坏得不能再……我明白,国内的读者更容易接受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作品,现代主义、荒诞派那些国外时兴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缺乏吸引力的。”
支撑他坐在这里的勇气瞬间被羞耻感击溃。
他只想立刻逃回阁楼上,再想别的办法应付拖欠的房租和明天的面包。唉,还有谁知道他也曾是富贵人家的——
陈凌把书稿拿过来,翻到最后一页:
“祁先生,你有没有其他未付印的作品?我们来的路上,陆识忍给我看了你十年前翻译的《雪屋魂》,我记得你在后记里讲‘吾见新书则不能不译,幸妻女之大包容,故得以一日工作十六小时,一年里竟译成七部长篇’?”
祁利安满面愧色,“是的,陈先生好记性,一字不差。那时精力充沛,翻译只为了赚钱——未免过于急躁。现在我无妻无女,再不能如此冒进啦。”
陈凌掩下几许失望,低声安慰他不必泄气云云。
双方不欢而散。
然而或许是陈凌没把这件事当做寻常的生意来应对的缘故——他更像是在和陆识忍的朋友吃饭——
“两位等等!”祁利安走到半路,想了想还是回家找出一份稿子沿分别时的方向追过来:“我、我有一本,它一定能出版的……”
他交出《莲山雪》的时候整条胳膊不住地颤抖,嘴唇发紫,汗如雨下。
“这是?”陈凌讶然出声。
“《雪屋魂》的……全本。既然当时能卖出三千本,现也还够格出版吧?我总不会白活十年,笔力一点没有长进!”
“可、为什么?这部书其他书局也能出版啊。老先生,我的书局连名字都没定,这你一定要晓得。我既不能雪中送炭,何必强占你的心血。你还是收回去罢。哦,如果是没有好门路,我虽然不认识商务编辑所的人,但家父在上沪还有些人脉,若你不介意,我可替你——”
祁利安摆摆手,气若游丝:“不。你拿去,卖得好,再付我版税。不是你来,我不会肯再动它。它是我的一桩伤心事。”
哪有这样的好事?
陈凌断不肯收。
“唉你拿去呀!我少时在欧洲求学,挥霍无度;二十六岁家道中落,回国奔丧;三十五岁才知道太太和女儿的好,可是呀——你和钱比命长,时间稀得等么?她们一死,我成了天底下最孤独的一个。”祁利安捂着脸,失魂落魄地转身,“陈先生,今晚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以为是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呢。你不要怪我自说自话,我真羡慕你还这样年轻!你把书局好好办起来罢,不要像我一样浑浑噩噩、到了晚年孤零零一个!再会!陆先生,晚安!”
陈凌把《莲山雪》的原稿收起来时手上重若千钧。
他和陆识忍站在街上,默默地目送祁利安走回去。
冷白的路灯将这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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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比较忙,这是一章存稿。提前祝各位圣诞节快乐!所有考试顺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