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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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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前几天我和贵局印刷所的罗工通过电话,与他预约了今天来总局订几种字模。”

老头哦哦两声,“罗工啊,我记得他前天好像是接到陆费局长的调令,坐飞机去国外考察洋人的印刷技术了。你要是找他办事……哈哈,一个月里不要想见真人。事情急么?”

陈凌轻笑,拱手作揖:“急。焦头烂额也不为过。师傅你替我想个主意,成么。”

老头眯着眼反复瞅他,见他相貌英俊而谈吐正派,暗暗点头,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一时放松警惕、随口提醒道:

“那你先去二楼总务处的总务部问问,和他们的办事员说过了,再去一楼印刷所事务部——大概会有个实习生领你去后面工务部铸字房的——假若那帮‘打铁匠’眼下不大忙。”

“好,我晓得了,劳师傅你帮我一个大忙。”

“嗐,这算什么帮忙——欸?听你口音,老头子我想起来咯,你阿是吴城那边的人?”

“是。”陈凌大方承认。

老头的女儿就在吴城教书,闻言大喜,从收发室小跑出来想和陈凌特意多聊几句。

水磨石楼梯上方忽然传来一阵人声。

一位脑后梳着两寸长花白辫的老人急匆匆下楼梯,脚步沉重,脸拉得老长,手中一把半旧长柄雨伞临时充当了他的拐杖。

雨伞的金属伞尖与楼梯的石面接连碰撞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

“吴老!吴老!请您留步!等我后天见到局长,一定把云敬的事告诉他。大家都很替您伤心的。”

“您这时候递辞呈走了,无名无分,岂不是将半生心血荒废么!”

“是呀吴老,您是编辑所的老编辑了,《小太阳》又是您一手办活办大的,大家都信任您、依赖您啊。您再考虑考虑罢。”

五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人从四楼编辑所一路追拦而下,连声挽留老人。

被称作吴老的老人去意已决,走到一楼突然转身站定,黑紫色的嘴唇抿了又抿:

“诸位同人不必多言。我想陆费局长深明大义,绝不会叫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继续工作。犬子猝然病逝于南川,家中妻儿孤弱无依,已数次来电催我去主持丧事——在我,一来既然父子一场,最后再送云敬他一程;二来肯定要把云敬留在南川的儿女接到上沪亲自抚养。”

为首的中年男人点点头,“是这个理。我们绝不敢替局长擅做主张。只是您大可请个长假,局里会按章程发放抚恤金,工会那里也……何必离开中华!还这样急!”

老人冷睨他一眼,看到对方心虚地移开眼睛,下沉松弛的嘴角微微翘起:

“急么?我倒以为很迟了。八年前我与你师父罗枞文共事于文史部,他带手下两位编校编审、甚至还有实习生屡次中伤我——哦,真亏你还记得。因陆费在中周旋安抚,我实敬佩局长的品德为人,加之云敬在南方分局工作,才答应留下换到教图部接手烂摊子。”

“吴放!你——”

老人瞥见门口收发室外站着个脸生的年轻人,收住话题,抓紧伞柄敲了敲地面,“你们中到底是谁怕我转去商务、还是联合——呵,想来陆费没有跟你们讲——我和罗枞文的矛盾从来不是谁当主任的问题。放心罢,我既吃过书局几十年的饭,绝无可能去商务馆帮它和旧东家打擂台。”

五个中年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哑然熄火,脸上悻悻的。

吴放早知结果是这样,快步走到书局门外,耷拉着眼皮伸手接了一把雨水;辞去工作后身心俱疲,眼前浮现过世的长子的音容笑貌,不由心中大恸。

“先生在想什么?”

吴放摇摇头,也不看是谁打扰他伤心,哆嗦着双手把伞打开。

一张白底黑字的名片“没眼力见地”递至眼前。

吴放冷眼打量名片上的姓名:“哪个出版社的?”

“无名出版社。唔,也叫区区书局。先生怎样想,它就是什么。”

吴放这才抬眼看年轻人,语气冷冰冰的,双眼若一潭死水:“你在我面前说俏皮话?你难道没有偷听我的私事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吴某此生无心再入书业。恐叫你失望了。”

陈凌听了,敬意无减,想起另一个拄拐的人,反添几分共情与伤心,躬身请他一定收下名片,“先生回沪后若心意有所转变,晚辈随时恭候玉音。”

两道惊天巨雷划破天空,暴雨骤然坠落,书局后面印刷厂的机器轰鸣声戛然而止。

天黑了下来。

街上静得只剩下雨声。

“……哼,那你慢慢等着吧。”

陈凌低着头,感到手中的名片总算被抽走了,悄悄舒出一口气。

等他站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只能望见白雾里老人抓紧伞柄、佝偻着奋力前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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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出现的书局的人和事纯属虚构;局长是中华的创办者陆费逵,是一位很厉害很值得尊敬的老先生,和陆识忍没关系哈(也不敢有关系),陆费是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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