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在（上）（2/2）
“信口胡诌的东西！你定在外面鬼混惹出祸了罢。我见你心不在焉的邋遢样子就来气，吃完赶紧滚回你和那个陆识忍的狗窝去——你不是能耐了么，屡次请、屡次借口不来么，这个时候倒想起回家避风头？你究竟姓陈！”
陈凌默然听训，觉得手中的茶碗沉甸甸的，不禁苦笑道：“随便爸爸怎样想罢。还有十天就是中秋，爸爸今年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回家呢，我也好跟你回去看姆妈？”
说到中秋与太太团圆一事，陈齐知勉强按捺住心头的无名火，脸色缓和了三分，示意陈凌坐过来些，“下周公司要重组董事会，今年我恐怕没功夫回家，你去接你姆妈来上沪一起过节。”
“只怕这几天我也走不开。”陈凌眼瞧爸爸又要生气，连忙交代正事，“书局新出的两本杂志卖得很不错，爸爸看过么——这个月稿件数量多，读者亦十分热情，一天约莫能收到上百封来信，增设邮件订阅渠道迫在眉睫。”
“哼，统统是借口。你是掌握风向的舵手，不是靠体力拿工钱的船员！我不晓得你忙什么！”
“不止这些，爸爸的公司要重组董事会，我的书局下周也要申报融资合股了。”陈凌在爸爸愕然的打量下顿了顿，继续讲道：“目前有九个老板愿意出资，他们一共投进来五万块，换算后我大致持股七万，加起来是十二万资金。另外我打算提取二十五分之一的利润作为公积金，并鼓励书局职员和合作作家凭工资、稿酬入股。事情实在多。”
陈齐知一听便知当初濒临倒闭的旧书店被儿子办得很像样了，他是典型的严父性格，心里越高兴欣慰，面上越冷淡，甚至又泼了陈凌一大桶冷水：
“你要当心，合资不比独资，董事会一开，牵制你的人就多了。何况我看你书局出版的书的种类太少，没什么特色，那两本文艺杂志更是在风口浪尖赚快钱，将来一定会出事。再者，股东是不关心你个人的心血的，哪天他们见书局利润有限然后撤资了、你不要来求我。”
陈凌念书时听过多少严厉的批评啊。当年满心骇怕惶恐的儿童如今却很不当回事，微笑颔首而已。
“那么你去邮局发个电报，问问你姆妈的意思。”
“我晓得的。等忙完这一阵，立刻回吴城向姆妈赔罪。”
“哼，你赔罪？她舍得么？少让她掉眼泪是真！”
“我——”这话说中陈凌的伤心处。
霎时一室寂静，厅外擦地的仆人有意放轻脚步。
“老爷、少爷，好上粥了么？厨房听说少爷终于来家住，特意熬了鸡丝干贝粳米粥，这道火腿丝炒野芹百合也是好风味，少爷尝尝看，有没有府里侯师傅做得好吃？”
陈齐知见老仆递来台阶，便面色和蔼地命令儿子陈凌多吃些。他并非喜怒不定，不过是不肯向孩子低头。从前他的父亲这样教导抚育他，如今他也想原样复制一个年轻的自己、一个比绝大多数国人过得好的决策者。
他忘记了新婚时与太太一起溜到厨房煮馄饨的快乐，包括第一次抱襁褓里小小的儿子时种种欣喜感怀。
*
陈凌说住两天，最终真的只住了两天。
起因是陈太太收到电报和蒋妈埋怨一番两个没良心的，思来想去，推说节前下乡收租很累着了，加上上沪没什么可玩的，那么她就在吴城等父子两春节回家，中秋不坐船去上沪团圆了。
既然太太不来，陈齐知公事繁多，和陈凌又总是几句话结束话题，索性挥手叫他滚回万铜里、少成天在宅子里晃悠。
“你等等。”
陈凌转过身垂手听训。
陈齐知惊觉他们父子像公司晨会上下级互相报告，不由用拐杖轻轻踢了陈凌的小腿一下，“书局合资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天我虽然说过你不要来求我，不过我手头还有些……”
“进展总算顺利。托爸爸的福。”
“哦……哦。”陈齐知神态忽显颓然，攥紧拐杖，“中秋那天你再回来看看吧。”
陈凌很少直视父亲的眼睛，不意抬眸撞见其鬓角下的褐斑与皱纹，突然心生不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想向爸爸提前要一份压岁钱。”
“你说。”陈齐知嘴角有了笑意。
“书局其实是爸爸的产业，书店、印刷厂、包括之前给我的几千块现都算在我的股份里……爸爸把它们送给我罢？我好像找到我想做的事了。”
陈齐知收起笑意，暗暗揣摩儿子的话，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搬运月饼金桔的仆人们来来往往，最终沉声问道：
“你要跟我分家？”
陈凌一愣，“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拿去吧。”本来就是给你的。
陈齐知见陈凌还不走，皱眉吩咐他：“十七号记得把陆识忍带回来，我有话问他。”
*
十七号中秋节转眼而至。
这天晚上，两个年轻人到陈宅陪陈齐知吃过饭，并肩走在上沪街头去大舞台看烟花。
酒楼饭店“订做各种口味酥皮月饼”的招牌依旧高高悬挂，明月皎皎如玉盘，与昏黄街灯遥相呼应。
“爸爸问你什么了？”
“没什么，一点关于《对岸》的意见。”
“嗯？那位迟迟不来领稿费的大作家言心的？”陈凌想起什么，意有所指地暗示陆识忍坦白：“他问你还不如问我呢。你说对么？”
前方兀地蹿出一支穿黄衣戴红帽的舞狮队，十来个汉子敲锣打鼓闹哄哄地游街贺中秋；为首作孙悟空扮相的孩子手捧一只竹箩筐，说着不重样的吉祥话向路人讨要赏钱。
陆识忍既不承认亦不否认，“……我们这边走，焰火表演要开始了。”
烟花在悠扬的笛声中前仆后继地点缀夜幕。
金色的光点升至高空呼啸四散，绚丽璀璨，园子里的游人皆仰脸观赏，人群中发出阵阵欢笑声。
陈凌趁乱偷偷牵住陆识忍衣袖下的食指，旋即被对方反手握紧，十指交缠。
他稍微挣扎了一下。
只是应景。
良辰今宵在，心沸尤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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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身体健康，诸事顺遂，财源广进，幸福美满！